一个人为什么有的是一生很安逸的,做事也是一帆风顺的,有的是很劳碌的,做事也是很多挫折的?不特生前有这极大的不同,就是死时也有极大的差别的,有的人是所谓寿终正寝,而且无疾而终;但有人却是不得其寿,而且是死于非命的呢?这一件有关一个人一生一死之事,显明的有一种不能用偶然的理由来解释的。这就是我们所谓定命的问题。在此两种情形之中,又常常有一种奇怪的事实,那就是两事连在一起,即生前安逸的人常常死时也是平平安安的,而生前劳碌的到了最后也是不平安的。对于人情世事略有体验的人,在亲戚朋友中间看惯了变化的,都对此事把握地说某人必定一生安逸,某人必定一生劳碌,某人会死于善终,某人会死于非命;因为这两种人,在面孔上必有两种不同的形象的。
我们在亲戚朋友甚至在公共场所,乃至在路上碰着素未谋面的人,有时也会对某些人觉得很好感,对某些人觉得有所谓不顺眼的事实。这顺眼、好感和不顺眼、恶感,显然是有说不出理由的。一样两人没有见过面,也没有谈过话,也不是谁的脸孔好看谁的难看,而只是看过去时,心中有此不同的感觉而已。
此种不顺眼,其中也必有理由,只是不去注意,不知研究罢了,若是稍稍留心,就可以说出其不顺眼的理由来的,有的人面庞并不美丽,却讨人喜欢,有的人初看来很是美丽,但再看之后却觉得不特无美丽可取,且有讨厌的地方。
人的相貌最容易使人喜欢的是笑脸,而最使人讨厌的则是傲骨。如果你对某人感到有些骄傲时,不一定他的说话骄傲,态度骄傲,就是不说话,没有动作,照样也可以看出他是骄傲的。
很容易听到别人对那些人的面孔,有两种判语叫死做面孔和臭面孔。死面孔大抵是指毫无表情而又带有冷酷的意味,而臭面孔则是必有表情,而且是带傲气的。死面孔的人不一定一生劳碌,但最后也很难免不善其终的。臭面孔的人就不然,他必定一生劳碌。
同时,臭面孔的人百分七十以上是要死于非命的,此种劳碌而又惨死连在一起的事实,不难不使我们对于相命的注定信而不疑了,这不只是一种苦命,这是凶命,苦命只是穷苦而不凶,凶命的人不一定穷苦,甚至家裹很有钱,社会地位也很高,而自己却是劳碌得比穷人更苦。同时,这种人无论家中有多少钱,也无论他地位多少高,更无论对于安全是有许多的注意乃至布置,但终于死于横祸,死于非命,而无法把这厄运挽回的。从前有一个握有重要军权的人,他是操有对任何人都有暗杀之权的。当然是一个军政的要人,也可以说是一号的红人。无论是权是势是位是钱,能够他安安逸逸地过一辈子,更可以对自己有任何安全的保障的。
但是,每一个见过他的人,甚至和他有深厚交情的人,除了他的直接长官一人之外,没有一个对他不有三分畏惧的。为什么?就因为他有一副臭面孔,臭得就是笑起来,也使人感到是笑老虎,随时一放下脸就会把你连皮带骨都吃掉的。因此,不特他自己因握有大权而劳碌,凡是和他见面接触的人也不能安逸了。
知道他的人,背后都谈论关于此君的结局问题,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他必定不得其死。所谓不得其死,就此君来说,似乎只有被暗杀的,因为他是一向是以暗杀为职业的。他自己也似乎有敏感自己的命运。所以他对于自己的防卫是极其周密,可以说谁也没有他的周密。
有一天他因公事,路过九江。那天刚刚下大雨,闷得无事。他看九江的一张小报上有一个广告,那广告是说有一个苏州生长的妙龄女子看相,他本来是相信命运的,那是他少时和年青时从家人和自己的体验得来的。但后来他的地位慢慢高升了,尤其是握有生杀之权之后,随时都有随员和卫兵在身边。当然不便做长官的跑去算命看相的。此次他在九江,却是只有两个最心腹的人跟他,于是就想去看看相。
他把那小报的广告和消息给他约两位心腹看,他俩一看,就明白他的醉翁之意何在,于是就怂恿他在我这位妙龄的苏州女子看相去。这原是他们所常常碰到机会,是替长官寻快乐的。
于是他们三人就便装,而且特别装做马马虎虎不像官员的样子,依着报纸上的地址去我那苏州产的妙龄女子看相去。我到了地址门牌号数,举头一看,果然门上有一块长方木牌钉在上面,是一块黑漆金字的心招牌,上面刻着苏州妙龄女士寓内八个字。
哎哟!他们三人心裹不约而同地想,上当了,这是招徕生意的手法,并不真是妙龄女子。接着,这位长官就说:管它吗,既来了,就进去看看,如能够看相,就是老太婆也无妨。
于是三人进去了。果然有位确是操苏州口音的女士在那裹,但并不是妙龄,大约有五十岁的老太婆。她看见三位进来,就说:各位是来看相的吗?请坐!接着她就先解释说:我二十几岁的时候,就在这裹挂牌看相的。我是苏州人,姓方,名妙龄,从那时候起,在报上登的广告及新闻,都是记者们替我宣传介绍的,他们因为我当时也确是既妙龄又美丽,不愧名副其实的,所以一直就这样登载了的。
我们是来看相的,妙龄不妙龄无所谓,只要能够看得准,是好说好,是坏说坏,不用江湖口诀,这是最要紧的。这位长官说了就看看那两位年青的随员,笑笑。
是的,你们是为看相来的。妙龄女士说:我从你的气色上看,也的确需要看相的。为什么需要看相?官长说:我的气色有什么毛病吗?我们是来这裹做生意的,你看怎么样?
妙龄女士笑笑说:这位官长贵姓?你是要我不说江湖话而说老实的吗?那末,我就先说你是一个官长,而不是做生意的人;同时他们两位也是官,只是官阶不高,大概是你的部属,你们三位也都是武官,是军人。
这一下,妙龄女士一开口就使他们三人心折了。竟然说得如此准确,真是莫名其妙了。于是当长官回答说姓黄之后,随员中姓张的就说:那末你看我们此次所要办的公事办得好吗?另一位姓孙的也问:你看我们的长官他的官运前途如何?他还会高升吗?要高升到什么官阶呢?部长有希望吗?
妙龄女士回答说:这位黄长官长吗,我想不用再高升了,他的军职已够大了,权力已高过省主席和部长了,何必再想高升呢?不过,要想高升,最近这三年还是没有希望,要过五十岁的生日,才有希望,但是,五十岁生日之前三十天之内,恐怕有一次灾难,渡过了灾难,再说其它的官运,同时,千千万万从今天起,需要积德行善,否则五十岁那年是有很大的麻烦的。
有什么麻烦?什么灾难?黄官长说:我是天生不怕灾难,不愁麻烦的。你既然看出了我们是军人,我们当然是不怕什么的,不过,我倒想问问目前有一件事能否顺利达成,五十岁那年的事倒可以暂缓再说。
女看相方妙龄女士笑笑说:我刚刚不是说过,千千万万从今天起,需要积德行善吗?那末,你所谓目前之事似乎不该去干的了。
这话未免太使他们三人惊奇了,因为此时他们正想去暗杀两个人,这秘密不是被这女看相的知道了吗?于是黄官长就问:妳到底从那裹看出我目前想做的事,不是积德行善的呢?难道你可以看出我做的是什么事的吗?
我并不是可以看出你目前所要做是什么具体的事,而是可以看出你所要的是那一类的事;因为这一类的事不是积德行善的,所以我劝你不要去干。
那末你可以说出是那一类的事吗?我们军人,所做的不外是军事上的事,若是这事不能做,难道抗战我不必做了吗?军事上的事情,难道都不是积德行善的吗?
妙龄女士说:我并不是说军事上面之事不能为,而是说你这类的事不可为。让我大概对你说,我看出你目前甚至也是一向所做的都是一类的事。说到这裹好像有些顾虑不敢直说出来,就停了一下,转个口气说:我看大概你是一位军法官吧,你握有生杀之权,对吗?接着妙龄女士又说:我是照看相的道理说的,我也不能不说,你也还另有一种不够积德的事,我想你既是一位有权位的人,你自己当不至于不明白的。希望从今以后不可再像过去那样,否则你的灾难终是难免的。
此时他们三人心中都明白了妙龄女士所说的是指什么事,也知道当黄官长面前她不肯再多说一些什么的。本来他们想今天先作一个结束,明天再叫老张来请教妙龄女士,到底五十岁有何灾难,但因他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九江,所以他就叫老张跟他先走,对妙龄说是有一个约会,他需要先走一步,希望明天有时间再来叨教,就把润例先付了,一面叫老张不要走,让妙龄女士替老张看看相。
老张知道长官的意思,是他自己回避一下,让老张留在这裹,使看相的方女士可以随便一点,把不便当面说的话说出来的,于是黄官长和姓孙的要先告辞了。接着老张就对方妙龄女士说:请先给我看看,我的运气怎样?我最近要做一件事会成功吗?
不成!妙龄女士说:我刚刚已把你们三人都看过了的,你们所要的事是不成功的。所以我劝黄先生不要再干这事,现在也劝你,设法改途,不要干这一行的 。
不成功?老张说:你知道我们干什么事吗?我们是军人,已经被你看准了的,军人所干的总是这套,你何以说不能干这一行呢?我们若是命注了是当军人,难道可以改途不干军人也可的吗?那末就是命定了。
妙龄女士解释说:那不是这样说,军人上战场杀敌,那是听命令行事,而且是军队全体行动,自己只有作战的心情,而且杀人的凶相,同时由于远距离,没有看见对方的面目,心中没有杀心,就不会有凶恶的心情和气色现出来,也不至于改相的。现在我已看出,你们三个人眼中都有红丝出现,而凶相满面,杀气腾腾,所以我就不能不劝阻你们了。若不阻,我良心上是难安。
那末,你看我们黄长官情形又怎样呢?老张说:他想当部长,你看当得成吗?就一般情形看,他现在已握有军事上的权力,当部长是很容易的。
妙龄女士笑笑说:依他的现有地位言,似乎要高升是不难的,但依相局言,他本来也有部长的贵格的,惟是因为他太缺德了,所以这高贵的大官就得不到了,同时,他现在也许财富惊人,但这财富终然也守不住的。
老张急问:你说他太缺德,就是他握有生杀权之,行之太过了吗?还有其它别的事呢?
当然还有别的事,妙龄女士说:现在让我先论他的相格。他是一个满脸傲骨而凶气又浮的人,虽然他做了很多有权力的官,但因生相不好,所以他是人缘极坏,对他怨情极多的。也因为他生成此相,所以他虽然做官,而一天到晚不安于席位,东走西奔,始终是没有安逸的。此时老张又插嘴问: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,他将来到底会升官吗?也还有什么危险吗?因为你说过他五十岁那年有灾难,这灾难是什么?性命有危险吗?
我老实的告诉你,他的官阶止于此了,不会再高升的,看相妙龄女士说:他此人不特心性好杀,而且也好色。他简直是一个杀人的魔鬼,又是凶狠的色鬼。
真的吗?你怎么知道?老张说:这对他是有什么不好的吗?五十岁那年的情形又将如何呢?
妙龄女士说:好杀和好色的人,你看是不是积德行善的人;一个人有好色或好杀一件都是不很好报,不能有好结果的,何况他一身兼好杀而又好色,还会有好结果吗?我敢断定他,五十岁那年,必遭不测,死于非命,甚至于粉身碎骨的,因为他的横死相太明显而严重的。
不过,老张说:依我们所知道的情形看,他是不至于有此情形的。第一,他是一个当朝的一号红人,除元首之外,谁也不能也不敢得罪他的,而当朝的元首又是亲信他,重视他的作为。第二,他既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,而他的左右又是能干的人,不至于对他有疏保卫的。
妙龄笑一笑说:那我就不敢说,一个人的生有多种样式,而死也有多种样式,他怎样死于非命,我虽然不敢说,但他五十岁那年,非死于灾难不可,而且死后名誉不佳。
事后,老张就把方妙龄看相所说的话,大要都向黄某报告了,黄某觉得看相把他的好杀和好色二事确然看得太准。因此他也相信五十岁那年很可能有灾难之事发生。他自己估计,他最近二三年内大有可能高升为部长的;于是他就极力向这方面活动,自认是极有把握的。
一面,他尽自己的聪明,去推想各方面可能给他的灾难或变故。他认为,只有他的劲敌才敢对他下毒手,于是他从此之后,就极力向这一方面花脑筋,想万全之策,这时候此君正在活动取得一个部长,期在必得,但是,他心目中的所谓劲敌,大概是没有确定的,因为他的作风,以及他的职务,他约满脸傲骨和骄横之气,树敌太多,无法计算清楚所谓劲敌。
此时此君的财产也是自己也记不清楚的。因为他装做廉洁,所以他不曾购买地产之类的不动产,只是藏积黄金和美钞,黄金的藏量以万两计,听说有于美国的美金也是以百万计的,然而,此君东奔西跑,除女色之外并没有什历享受。一生在女人身上挥金最多,也在女人身上缺德最多。本来在命理上有所谓破财益命的话,而以此既破财缺德自然也要损命了。
有一天他到上海,无意中碰到一位看相先生。看相先生叫他在上海安居三个月,说是依他的气色看,这三个月是不利于行的。那年正是他五十岁之年,他当然记得从前算命看相说过自己五十岁那年是有灾祸的,但他又想,此时正是他红得发紫的时候,那会有灾祸之理呢?此时他只怕他的顶头上司一个人,此外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。
他就问看相先生,有什么气色可以看出他有灾难,看相指看他的鼻梁和额上以及两腮,说他的气色可算是最坏气色中的一种,绝对需要韬光养晦三个月,在上海近水,或是到杭州西湖裹去居住也可以,因为他的气色是怕火金,需要近水的地方。他看看自己的鼻梁看出是一块赤带紫的颜色,确然过去没有的。但他又自作聪明的想,这也许就是红得紫的意思,部长快到手了。
事实上此君无法能够在一个地方安居一星期的,于是他又坐飞机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。没有好久,有一天报上用大号字登载消息说:飞机在某处失事,某君等全体殉难,记者所报告的情形说:飞机失事的原因未明,全机坠毁,机上人员无一生还。此君被火烧到仅留胸腹一段。人生难免一死,死得惨到如此,验得如此,未免可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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